史耀增
合阳县金水沟西乳罗山下有个村子叫孟庄,村里有两条巷道按照所处位置分别称为南城和北巷。在这两条巷道里有个独特的民俗——“说故事”。此处“故事”这个名词的内涵与我们平时说的“故事”有所不同,凡在过去一年在这两条巷里所发生的趣事、生活小事以及风土民情均属“说”的范围。
每年正月初五一过,这两条巷里的群众文化积极分子便开始在巷院中串联鼓动。进而把锣鼓抬到对方巷里敲一通,好像唱大戏时的开场锣鼓。到初十左右,情绪已基本酝酿停当,那些担任主角的人也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正月十四晚上,一年一度的说故事正式开始了,大约持续三四个晚上。
黄昏时分,主动挑战的一方便敲打着锣鼓向对方巷里进发。孟庄的锣鼓不用大鼓,是那种鼓面直径50厘米左右、高20厘米左右的扁鼓,用布带绑在腰间,一般都有五六面,多至10余面,加上十来副铙钹和铜锣,敲起来响遏行云。行进时的锣鼓点整齐,火铳在前面开路,硝烟弥漫;看热闹的后边紧随,成群结队。到了对方巷里立刻选地方落场子。落场子的地方一要宽敞,可以容纳较多观众;二要两边有台阶,就像体育场的看台一样;三是最好在对方骨干的门前。场子选好,锣鼓队越敲越热,此时的鼓击形式称“撇锣鼓”,鼓点花样亦多,约莫吃顿饭的功夫,说故事的主角就到了。
南城和北巷都有一批农村文化活动的积极分子,群众称为“热好家”。说故事的角色都是自告奋勇担任的,他们是村里的能人,且平时必须是个有心人,处处注意收集对方的素材,编成草稿,以备元宵节用;对于本巷群众平时编的,也要搜罗起来,充实自己的内容,群众也热心地力他们提供素材;更重要的是在说故事时要反应灵敏,能够即兴创作,属于赵树理笔下的“李有才”那一类人物。南城的赵恒利是编故事的行家里手,他大字不识一个,但编出的故事生动活泼、形象感人,群众人人爱听。1980年他已经90岁了,正月里村中闹社火,他卧病在床,但还编了一些故事,可是已经没有力气去说,到二月就去世了。
群众喜欢“说故事”这种形式,是因为它生动活泼、寓教于乐,是一种极好的艺术享受。说故事的时候,一人主说,多是带韵的顺口溜;另一人是搭档,主要任务是解释,俗称“拆讲”。拆讲时像说相声中捧哏一样,或者明知故问,或者指东打西,时而偷换概念,时而重复要点,语言幽默诙谐,富有感情,能够强烈地感染群众,引人发笑,使大家在笑声中得到启发和教育。比如明明是批评一个小伙子不孝顺老人,只晓得在媳妇跟前讨好卖乖,却不明说,而是说成“过去有二十四孝,咱村里如今出了二十五孝,应该表扬”,说到最后才揭了底。批评当事人的缺点,不是用粗暴的指责和训斥的方法,而是运用和风细雨的方式,这正是“说故事”的可贵之处,也是能为广大群众包括被批评者所乐于接受的原因。
这个时候,天空明月映照,地上灯笼争辉,本村和方圆各村来看热闹的七八百甚至上千人挤在巷子里,又是说,又是笑,等到醒木一响,故事开讲,却都十分肃静,这时如果有谁咳嗽一声,旁边的人也要瞪他几眼。虽然没有扩音设备,大家都听得非常清楚。说到有趣处,哄堂大笑,笑过,又马上静下来听下文。
说上约莫一个来小时,但听一声“起身呀”,锣鼓重新响起,队伍又回到自家巷里。如同国际上的“对等谈判”一样,那一方刚走,这一方就要立即组织人力去回说,否则就是失礼,要被人笑话的。说完,当天晚上才算结束。有时兴犹未尽,还有去第二次的。
孟庄村“说故事”的内容大体上经过了三个阶段的发展演变:早期纯属图热闹红火,语言中戏谑的成分多,也较粗鲁,甚至有些格调不高的词语;1949年后,开始用幽默风趣的语言批评坏人坏事,鞭挞歪风邪气的内容;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又加上了表扬好人好事。
在乡亲邻里之间开展批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按照农村的传统习惯,说是“肉脸对肉脸,何必揭人短?”“低头不见抬头见,为啥要跟人过不去?”有些老人也常常对孩子说:“又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管人家的闲事干啥?”千百年来分散落后的个体小生产造成的自私、狭隘在农村表现得尤为突出,表面上看起来大家一团和气,但背后却嘁嘁喳喳,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个不休。对于某些人的不道德行为,大家也只是有看法,却没人直截了当地批评。不揭人的烂疮疤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但在孟庄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人们不但可以利用说故事这种形式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在公开场合批评那些不光彩的事,而且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被批评者决不能流露出不满的神情,更不能用恶言秽语伤人,而要和大家一起听,一起笑。因为他们心里明白,人家又不吃你的,何必要惹恼?还不是为了你好?批评你对你是一种关心,是一种教育。说故事时并不点名,但因为说的都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一出口大家就晓得是批评谁。为了不至于在众人面前挨批评丢脸,这两条巷里的人平时十分注意自己的行动。有的人行为缺乏检点,旁边的人就发出善意的“警告”:“小心上了故事!”所以这两条巷的巷风特别好,在远近是出了名的。
说故事的人既要不留情面地批评有毛病的人,也要热情洋溢地表扬好人好事,为大家树立起榜样。他们常常把同类中的正反两方面事例放在一起来说,这种对比方法往往能起到更好的教育作用。有一段表扬和批评儿媳妇的“故事”是这样说的:
四个老汉门前坐,开言先问吃的啥(方言念suō)?
拆讲的问:“吃的啥嘛?”
答:“家中只有我一个,拃的拌汤泡冷馍。”
问:“你屋里再没人?”
答:“人家把我分开咧!”
“搭的捞饭炒的菜,吃了两碗美得太!”
问:“儿媳妇对你还不错哩!”
答:“经常是这向!”
“吃了黏面嫌风大(方言念tuō),压了半个黄芋馍。”
问:“媳妇想得真周到!”
答:“人家娃把咱当事着哩!”
“搅团比馍差一级,不能撼(方言,拿的意思)在手里吃。吃的搅团凉水和,把我吃得怪难过。”
问:“醋咋咧嘛?”
答:“人家媳妇不爱吃醋么!”
在这里,说故事的人根本不讲明谁好谁坏,却借用四个老汉的口说出事实,让听的人自己去品评、去体味。就像在大家眼前摆出一盆清水,清澈见底,该学习哪个,该唾弃哪个,人人心里都清亮。你要不想在大庭广众面前丢人现眼,那就赶紧看好样子。这是一种不成文的“乡规民约”,它没有贴在墙上,也没有刻在碑上,但却刻在群众的心中。人们自觉地用它去约束自己的行为,去规范自己的举动,借以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摒弃悖于情理的陋习。应该说明的是,这些顺口溜都是用合阳方言的音调押韵的,只有用方言念,才能念出味儿来。
在说故事的场合里不看面子,不走后门,不论穷与富,不分领导和群众,上不上故事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你做的事情如何。说故事的人都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根本不怕巷里那些歪人。你做下了瞎瞎事,我就要把它当众揭开。吃“大锅饭”时,有的妇女随便拿集体的庄稼,说故事的编了一段《有个妇女想生娃》,批评偷棉花的队长家属,其他人一听,都自觉遵守纪律,这种现象大大减少。
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大量的民俗存在,但是在民俗中不可避免地杂糅着一些陋俗,是我们应该注意革除的。孟庄的“说故事”在革除陋俗方面显示了它不可替代的作用。过去的合阳农村家家在大门外都有个粪堆,清早起来,就把尿倒在粪堆上,不过必须在天麻麻亮大家还都没起来的时候进行。但是有些人爱睡懒觉,太阳冒红了,巷院中满是人,他才睡眼惺忪地端着个尿盆走出大门,实在观之不雅。针对这种不注意公共道德的行为,说故事的就直接批评:
“有个妇人不害臊,太阳出来才倒尿……”
谁起来得迟,自个心里明白,以后就留神起早一点,免得再上故事。
孟庄村北的乳罗山上有个罗山寺塔,建于唐代,是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但不知从何时兴起的风气,说是砌牲口槽时如果能有一块塔上的砖,就可牲口平安,槽头兴旺。于是你一块,我一块,在塔的下面拆去许多砖,给古建筑带来了破坏。塔在旷野里,就是寻上个人也不好看管。说故事的注意到了这个情况,就编了一段保护文物的说词,而且批评槽内砌砖全是迷信,是人们的心理作用。来听故事的方圆各村人都有,回去一宣传,居然把从塔上搬砖的歪风刹住了。
孟庄村隔几年就要搞一次“社火”,而说故事则是年年少不了,从客观上起到了杜绝赌博、抽烟等歪风邪气的作用。一方面,说故事时揭露赌博抽烟对人们的危害,对有这些毛病的人直言不讳地批评;另一方面,闹社火是广泛动员群众的娱乐形式,有了正能量宣传,歪风邪气的市场就大大缩减了;加之人们一忙,也就顾不上想那些事了,所以这里的人们乐此不疲,年年都要搞。
说故事曾被作为“四旧”打倒,中断了好多年,但群众怀念它、欢迎它、支持它,后来又被恢复起来,而且更加生机勃勃,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1991年元宵节,《人民日报》记者来到孟庄村,现场采访了“说故事”,赞扬这是一种群众自我教育的极好形式,应该大力弘扬。相信通过各级政府和文化部门的因势利导,“说故事”这朵山花一定开得更加烂漫,在传承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振兴农村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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