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辉
祖母窑洞里的土炕,一到冬天,不论啥时候伸进手去摸,都是热乎乎的。
炕是大土炕,据说还是祖父小的时候,家里请的北山脚下一个老把式盘的。东西长约三米,南北宽也有近两米。乌漆漆的炕眼门前,时常囤积着一大堆干干的碎麦草,拐窑里则贮存着一簇簇捆好的玉米秆。傍晚时分,祖母忙完手里的活,总是习惯性地拎过立在门后面长长的木炕筢,给炕洞里再续一回火。
这时候,我会按照她老人家的叮咛,早早将一根根玉米秆拦腰折断,收拾利索后抱给她。炕洞里的火星子全部捅开,煨进一掬掬细碎麦草,芭蕉蒲扇轻轻扇几下,细细微微的青色白烟雾便会一缕缕飘出。最后塞进去一截截带叶子的玉米秸秆,再将厚厚的炕眼门塞紧,方能安心上炕歇息。
我们喜欢依偎在炕头,缠着祖母一遍遍给我们讲那一上茅房就后背发凉的鬼故事:“从前有个卖豆花的老汉,老婆生娃生不下来殁了……这天卖完豆花,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过老婆坟头时,他听到一阵阵小孩啼哭声……”父亲“吱呀”推门声响,惊得我们吱哩哇啦喊作一团,连忙掀起被子往炕中间钻……
我们一帮小孩,在外面的场院里野够了,疯够了,直至雪花悄然飘落一身,北风嗖嗖往衣领口直灌的时候,这才意识到变天了,感觉到刺骨寒意。一时间便纷纷缩着脑袋,灰头土脸跑向窑门口,根本不顾撩着遮腰追撵过来的祖母大声喝止:“崽娃子,你姑刚给我拆洗的被褥,身上拍干净再上炕!”争先恐后挤进屋去,一骨碌溜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土炕西北的土墙壁上,整整齐齐贴满了报纸,那是祖父从城里带回的。在阅读匮乏的那些年月,年少的我,喜欢一次次踮着脚,站在炕头箱盖上,将报纸上面的新闻报道、文学作品、史论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中有些篇目,我即便是躺在炕上,远远地看一眼标题,也能从头到尾流利地背下去。尤其是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窗外寒风萧瑟,屋内却温暖静谧,坐在火热的土炕上,与文字为伴,跟着书报里的内容恣意驰骋,那真是一份难得的惬意,一份舒心的享受!
父亲盖了新房后,用买来的水泥楼板,费尽周折在西厦房盘了一个土炕。可不论母亲怎么烧,这炕,从来都是温不热的“鬼脊背”。前来串门子的八爷听说后,站在炕门前左瞅瞅右瞧瞧,口中不停地嘀咕:“路数对着哩,咋个就不热?”木匠八爷平日里走街串巷,人脉极广,很快便叫来了鲍家庄的能人“跛子周”。人家进门一看,撇着嘴笑了:“炕,还是要土坯盘哩!土在五行,通人气性,也接地气么!”
父亲恭恭敬敬地递上烟,泡好茶,好菜好酒伺候着,心甘情愿给对方打下手,当小工,人家这才勉强应承下了这桩不再轻易展露的手艺活儿。忙活了七八天后,总算又重新盘起了一个全家满意的热土炕!
回老家了,总喜欢在烧得热热的土炕上睡一宿,嗅着那淡淡的烟熏味,贴着那泥土香四溢的土炕,身体也格外放松,酣梦也分外香甜。承载着儿时美好时光的土炕,永远温暖着我们对遥远乡村最深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