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汝钧
培林能把已老了的冬娃请来,除了是老亲戚,更重要的是他在上海工作的孩子给冬娃家买了二斤黑糖,并说好工价是每天两块钱。当时的中学教师月工资是四十八元五角,国营粮店一斤小麦是九分钱但要收八两粮票,黑市一斤小麦是两毛六分钱。
冬娃几十年来工钱都要得高,他教成了又留下来、跟着他干活的五六个徒弟也都是高手高工价,用户都依他说的按全额付给,但他抽成发给徒弟们的钱少。1949年土改中有人揭发他整天吃香喝辣抽烟,雇佣剥削徒弟,要定个剥削成分。当时故市管区主任姓仁,是个从陕北派来的老干部,很有政策水平。问,冬娃干活不干?干。有多少地?二亩。贫农!
这场连阴雨我家的三间厦子房倒了,是天晴了太阳一晒慢慢塌下来的,木料没有损坏。隔过年的夏天动工修建,木工七天就完成了。一木二泥,泥水活大约要半个月的时间。我家请了离故市街约八里地的顾家村叫坤生的泥水匠来干活。坤生剃个光头,穿一双黄胶鞋,30多岁,瘦高挑个子,眼睛亮亮的很精神。他是背着一个捎马子走路来的,袋子后面装的工具,前面装着一大包旱烟叶子和两个蓝白相间的手织毛巾。大人们把坤生叫坤娃子,我叫坤叔。他每天的工价是一元两角,茶饭不讲究,吃饱就行。他做活速度很快但粗糙,砌墙用的白灰,在斗子里还没完全化开,还没有用瓦刀搅匀就挂砖了。砖也是顺手拿到哪块就直接上墙,从不事前按薄厚分开撂成一个个小摞摞,也不看砖的光面毛面、齐头毛头,就是快!别的匠人一天垒两堵胡基墙他垒三堵,还能给一堵墙两面抹上头遍泥。他上身穿着印有“突击队”字样的白背心,裤带胡乱地系着,弄得手上脸上头上全身都是泥灰点点,只是到吃饭时用毛巾把全身摔一遍,在水桶里把头脸抹洗下,也不用香皂,不管水热冷。他吃苞谷糁要用老碗,吃面条要干的,吃馍要蘸油泼辣子,吃菜不管咸的甜的,都一齐倒到饭碗里。吃饭爱把凳子放倒垫在屁股下面,有时端个碗圪蹴着吃。
我家是老房子,经了两辈人,大多数砖都缺棱少角,有的用手掰掰就散开了,老砖不够用又无钱添加新砖。太阳落了歇工时他会和我去城壕挖旧砖,用棍子一笼一笼抬回来。晚上他拉张粗凉席,在院子找个稍高的地方一铺,给四周支垫上两根棍棍防蝎子,抽一阵子旱烟,枕着捎马子,呼呼呼就睡着了。
他带来的两个毛巾,一个擦汗的就整天挂在脖子上,另一个晩上吊一桶水擦身子擦脚。半个月了,过来过去就是来时穿的那一身衣服,满脸的黑胡茬子,纸烟旱烟都抽,也不刷牙,但牙特别白。他平时说话不多,只是喝上一点酒就爱说个不停。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我家里的杂活他都干。他还爱帮人,我家邻居的土炕倒了,他借下工时间给盘好,抽空给孤寡老人从南大渠拉一架子车水,一桶一桶倒进瓮里。周围人叫干个啥小活,他都会给人家干。他的工具也愿意借给别人用,弄坏了不让赔钱也不掉脸,还是笑笑的样子。
农耕时代的北方农村,四五十年前盖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匠人这个行当盛行了数千年。每个地方都有一批这样的人,他们心灵手巧,吃苦学艺,走村串乡,风餐露宿,进千户门,吃百家饭。他们吃热的拿生的,但人们还是前迎后送。他们受人尊重。
他们的名字叫泥水匠,是建筑行业的主人。故市南街的冬娃算得上是行内状元!他是方圆二十里有名的泥水匠,是我迄今唯一听说过的穿蓝大褂子上房干活的泥水匠,是把劳作下苦人与财主、识字文化人在气质上统一的泥水匠,是有点绅士做派的泥水匠,是半个世纪过去了,人们仍在谈论念叨着的泥水匠。人们大多不知道他姓啥,只知道南街泥水匠冬娃!
顾家的坤生是这个行业的基础骨干!他是修房补墙实实在在的泥水匠,是给类似我们家一样有困难帮了忙的泥水匠,是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年代,人们又想活好而需要的泥水匠,是叫人吃了顶饥又暖和的一老碗羊杂汤泡馍。叫他干活的人多得很,一年到头活排得满满的。如果说,冬娃们是泥水匠群里的阳春白雪,造高房大屋雕龙刻凤的能工巧匠,那么,坤生们就是行业中的下里巴人,给百姓修小房补漏宅的地方富星!如今,现代化的塔吊、搅拌车、钢筋水泥,集团式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已完全取代了手工作坊式的建造方法,但他们的传统工艺是国粹,他们的背影是回忆,戴安全帽子的农民工是他们的后来者!
他们是一群已远去了的手艺人,是凭本事挣钱吃饭养家糊口的下苦人,是老百姓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建造者和修补者,他们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是为天下苍生安居的大写人,他们是乡间的贤者,也是份淡淡的乡愁,他们的事值得旌扬,值得念叨,值得撰写,是为记,亦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