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

赵鹏

夜，已很深。整个杨树庄笼罩在一片漆黑中，深巷里偶尔传来狗叫声，让四周显得更静了。

黑暗里，老蔫在炕上折腾了好一阵也睡不着，偏偏这时候手机来电：“土豆，土豆，我是地瓜！”他慢腾腾地披上破棉袄，接通了手机：“喂……咋又是你？”扶贫干部钟严打来的。

“我老了，不想再折腾了！”老蔫说完挂断电话，发了一会儿呆，长叹一声后，用手捏了一把鼻涕，取掉身上的破棉袄，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如同一面在连阴雨中，终于支持不住的老土墙一样轰然倒下。

“土豆，土豆，我是地瓜……”手机又响了，老蔫只懒懒的在屏幕上扫了一眼，顺手将那个破手机撇到炕头，拉过那床民政部门去年春节救济的军用被子蒙上头，又将被子上的破棉袄再往上拉了一下。尽管刚刚入冬，他还向炕洞填了一把柴，但还是感觉冷，一直冷到他心里……

“难道活着就得折腾吗？”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虽然蒙着头，可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干脆起来，披上已穿了很长时间的劳动布衣服，左手习惯性地拿起旱烟袋，右手从荷包中挖出一袋烟末，装在烟袋里，并用大拇指摁了一下，然后凑到蜡烛上边吸边点。那身影投在熏得乌黑的窑洞墙上忽隐忽现，便多了几分孤独和落寞。

其实老蔫的大名叫元根勤，本来是个很勤快的人，特别是种庄稼是个好手，犁耧耙耱样样精通，扬场拨(麦)垛无所不能。可那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为了生活，这些年他没少折腾，种烤烟、栽苹果、打零工，苦没少下，汗没少流，可越折腾越穷，连老婆都走了，所以整个人就蔫了。整天胡子拉碴，头发像茅草堆一样，衣服虽有姐姐给买，但他很少去洗，虽然年才过半百但看上去却像六十岁的人一样，村人便送他一个外号叫“老蔫”。

再说扶贫干部钟严，参加工作二十年，被借调了十八年，小伙子折腾成了半大老汉。“既然活着，我们就要活好！需要不停地去折腾。折腾，在某种情况下就是一种豁达、洒脱的生活态度。”钟严在扶贫工作中常用这些话勉励自己，也鼓励老蔫。一开始调查摸底反复填表、按手印，来回折腾，让老蔫不胜其烦，不仅提不起精神，而且一见钟严就避，甚至故意不接电话，让钟严哭笑不得。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钟严来的多了，党的惠民政策讲得多了，老蔫尽管嘴上仍然很硬，但思想上终于慢慢开始有了一点转变。

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在电线上、池塘边、麦田里、柳林中上下飞舞，一群麻雀也在杨树、苹果花间飞来飞去，一只喜鹊在老蔫院里的一棵开满泡桐花的桐树枝头叫了几声……

精神饱满的老蔫走出粉刷一新的窑洞，高兴地喊了一声：“喜鹊叫，亲人到！我兄弟要来了！”

果然，过了一会门口响起摩托的停车声，同时传来熟悉的声音：“元哥，看我给你带啥来了！”

老蔫快步走出大门，看到钟严正从摩托车后架上解一个大蛇皮袋子，他高兴地忙上前帮忙解绳子，一不小心却被袋中的刺扎了手指。

“花椒苗？”

“这是无刺花椒苗！”

“无刺花椒？那怎么会扎了我？”

“呵呵，挂果后就没剌了！”

“哦。多钱？很贵吧？”

“是贵，但不要钱！这是县扶贫办专门买来发给你们的，希望通过产业扶持，让你尽快脱贫！”

“谢谢兄弟，把你劳心的！”

……

这天下午，正在花椒地里锄草的老蔫，听到有人喊他，循声望去，是村支书老王。老蔫忙提着锄头跑到埝边的生产路上，王支书喘着气告诉他：“你的申请上面批了，是小钟争取的，安置点就在县城东边的幸福小区，一室一厅还带厨房和卫生间。”

“我钟兄弟呢？这一向都没看见他，打电话也没人接……”

“老蔫，不，根勤，本来钟严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给你说了吧，他在帮你完善完资料的路上，因疲劳过度连人带摩托跌到老埝底了……”

“他，他，他人怎么样？”老蔫腿一软差点跌倒，他的心一阵绞痛。

王支书忙上前扶住老蔫：“钟严在骨科医院，你抽空去看看吧！”

骨科医院的病房里，拥满了人，电视台记者正要采访打着石膏绷带的钟严，他却看见了在人群后面张望的老蔫。

“咋来的？快进来！”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穿戴整齐，略显疲惫的农村老汉双手提着两大袋东西，忙让出一条道，老蔫从人群挤到病床前，叫了一声“兄弟”，就潸然泪下，“你差点吓死哥，我再经不折腾了……”钟严的眼睛潮湿了，分明感受到老蔫手里传来的温暖和力量，老蔫已不蔫了！他激动地说了一句：“不，元哥，再不折腾我们就老了，我相信折腾自有后来人！”

“嘻嘻”“哈哈”……病房里响起一阵欢快的笑声，眼尖手快的摄像记者刚好抓拍到这感人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