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发布
数字报
官方微博
官方微信
师铤
前几日去杨震纪念馆参观，看见“弘农杨氏”几个字，忽然想起老杨家另一位已经被今人遗忘的人物，一位在书法史上前承晋唐意韵，后开宋代尚意之风，五代最杰出的书法家——杨凝式。
在说杨凝式之前，需要先简单地介绍一下五代十国的历史背景。五代十国（907年－979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时期。五代是指唐朝灭亡后依次定都于中原地区的五个政权，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和后周。在唐末、五代及宋初，中原地区之外存在过杨吴、桀燕等许多割据政权，其中前蜀、后蜀、南吴（杨吴）、南唐、吴越、闽国、南楚（马楚）、南汉、南平（荆南）、北汉等十个割据政权被后世史学家统称十国。
五代第一个政权，是后梁。后梁的开国皇帝，叫朱温。
朱温何许人？他先参加黄巢起义，后归附大唐，又因镇压黄巢有功，被唐僖宗赐名“朱全忠”。
唐僖宗给朱温改名时，大概没想过自己李唐的江山，将断送在这个名为全忠实则不忠的人手里。屡建军功，势力日益强大的朱温先是杀死僖宗的弟弟昭宗，然后逼着昭宗的儿子哀帝禅让，代唐称帝。
朱温称帝时，需要旧唐宰相杨涉当朝送传国玺。
杨涉传送国玺之前，儿子给他说：“大人为唐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况手持天子玺绶与人，虽保富贵，奈千载何盏辞之？”——您是大唐宰相，国家落到如此田地，你难辞其咎，现在还拿着天子御玺拱手送于他人，虽然保全了自身富贵，但是千百年后，后人又怎么说你？
中国传统文人，对名节极为看重，一臣不事二主，是非常重要的一条。杨涉此举，确实“晚节不保”。
这个言辞犀利，一语中的儿子，便是杨凝式——有意思的是，当初大义凛然地指责父亲的杨凝式，后来却仕历五代，先后做了梁、唐、晋、汉、周五朝的高官，从礼部员外郎、左仆射、直至太子太保而终老。
话扯远了，当杨凝式指责父亲时，朱温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他害怕唐室大臣不利于己，派密探四处监听，曾经的权贵经常被密探告密，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当杨涉听见儿子口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狂言”，非常震惊，说：“汝灭吾族。”
权贵之家出身的杨凝式，明白了父亲如此晚节不保，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保全整个家族。“凝式恐事泄，即日遂佯狂，时人谓之‘杨风子’也。”
史书上说杨凝式“体虽蕞[zuì]眇[miǎo]，而精神颖悟，富有文藻，大为时辈所推。”蕞眇，两个字都有小的意思，连在一起就是短小，矮小之意。杨凝式虽以文藻闻世，但他留下来的诗作，老实说，通俗易懂到有打油诗之嫌——作诗纪念前辈张全义，诗云：“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自一堆灰。”
不过打油诗用对了地方，倒是合了“诙谐”之评：张从思在洛阳当郡守，杨凝式从汴京回洛阳时飞蝗蔽日，他就写了首诗寄给张从思：“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
关于张从思的资料很少，我们不知道他和杨凝式关系如何，但是史书上写了一句“从思弗怪也”——怪既有责备之意，也可以当惊奇讲。考虑到“杨风子”声名在外，我们大可理解为张从思收到这么一首阴阳怪气的诗，见怪不怪，不以为忤。
据说，杨凝式装疯一共有六次，时好时坏。在五代的50年间，每次皇室易姓，他都犯病，当国家稳定时，他的病又痊愈了。不得不感叹，装疯卖傻也是一种保全自身的能力。他也因此为自己在乱世之中赢得了较为宽松的政治环境与和谐的人际关系，借此过上自由闲适的生活。
杨凝式虽仕历五代，真正让他声名在外的，是书法。但是他流传下来的作品极少极少，因为作为一个“疯子”，杨凝式最大的爱好，不是正经的挥毫落纸，而是在洛阳各处寺庙的白墙上自由挥毫。以至于有人说宋江在浔阳楼白墙上题诗惹祸，和《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于壁上，以及神行太保戴宗“唆使”宋江在大牢里装疯都是受了杨凝式的启发。这虽然是个段子，但终究能看出杨凝式“疯”名之盛。
话扯远了，话说当年洛阳诸多名刹，为求杨凝式的墨宝，不是先打听他的润格，而是尽可能地多刷几道白墙。白墙有了，杨疯子的墨宝，也就不远了。据《书小史》记载：“西洛寺观二百余所，题写几遍”，掐指一算，那可是200余幅榜书啊！
这些墨宝历经五代战乱，到了北宋还有所保留，引得许多文人专程到洛阳的寺院看他的作品。黄庭坚曾言“遍观僧壁杨少师书，无一不造妙入神。”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我们只能从其留下的纸本墨迹中窥其书风。
杨凝式流传下来的作品，最著名的，便是《韭花帖》。
现在流传甚广的书法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古人简牍往来的随手之作，内容多为日常琐事，正因此，才写得无拘无束、浑然天成。如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鸭头丸帖》、陶弘景的《瘗[yì]鹤铭》等。杨凝式传世作品不多，倒有三件都是这类。
说起来，我之所以知道杨凝式，便是因为《韭花帖》，还是在和书法毫无关系的汪曾祺老先生的美食散文里看到的。他说杨凝式本来是受人尊敬的“元老”文人，在收到朋友赠送的韭花酱这一平常小食时，开心不过，给友人回了封信，那信的字写得好，信的内容也“极有风致”。那么，《韭花帖》究竟写了些什么呢？
“昼寝乍兴，輖[zhōu]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zhù]，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
午觉刚醒来，肚子正饿着，忽然收到您的一封信，辱蒙您赐赠我一盘菜肴。当一片枯叶落下时，告诉人们秋天已经来到了!这也是韭菜花味道正香的时候，使小肥羊肉更加美味，这实在是一道美食啊!填饱了肚子，心里实在十分感谢，在此慎重地写这封信表示我的谢意。恭请体察我的感谢之心！
《韭花帖》底端有宋高宗“绍兴”印，卷后拖尾元代张晏的跋，讲述了《韭花帖》在宣和与绍兴年间的流散回归：《宣和书谱》中载有《韭花帖》，靖康宫破，《韭花帖》不知去向，后来在商旅来往的集市上又再次出现，于是高宗差人以厚价购得。值得一提的是，颜真卿《祭侄文稿》、怀素《自叙帖》、米芾《多景楼帖》、《淳化阁帖》、开皇本《兰亭序》等等，都在此时回到南宋内府。甚至于南宋派遣至北方的间谍也承担着搜求内府书画的秘密任务，岳珂在《宝真斋法书赞》中提到一些书帖的回归，是“遣谍自北归得此帖”。
目前所知《韭花帖》有三本：一为清内府藏本，今藏无锡博物馆，曾刻入《三希堂法帖》中；一本为裴伯谦藏本，见于《支那墨迹大成》，今已佚；一本为罗振玉藏本。宋以前，《韭花帖》作为帝王御览之宝深藏宫中。元代为张宴所藏，明时归项元汴、吴桢所递藏。乾隆年间鉴书博士冒灭门之罪，以摹本偷换，摹本留在宫中，即为清内府藏本；真迹后来流入民间，清末为罗振玉购得收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韭花帖》以宽疏、散朗的布白最夺人眼目。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留有大片的空白，在行书作品中，章法处理上奇特之极。他既能使之顾盼含蓄，又能使之气脉贯通。值得注意的是，帖中“寝”“实”“察”三字的“宀”头写法，多年来成为书法界的热门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