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吃席

屈波

在我的家乡，渭河北岸的临渭区田市一带农村，每当村里飘起袅袅的炊烟、闻到扑鼻四溢的香气时，不是村里哪户人家在过事吃席，就是这户人家正做着吃席前的准备。

从我记事起，家乡人们习惯把婚丧嫁娶、贺寿庆生、盖房上梁、孩子升学就业、搬新家等过事的宴请叫“吃席”。这种特定为庆祝某种事的成功、了结、圆满或感恩的吃席，主家一般都喜欢喊上左邻右舍及亲朋好友，甚至还会通知平时不常走动的远房亲戚，选择一个吉日，聚在一起，摆上几桌，抽烟喝茶，喝酒划拳，拉家常谝闲传，好一派热闹氛围。

在过去那个“一户炒肉，全村飘香”的年代，吃席能在某一个特定时间，把十里八乡不同姓氏、不同村庄、不同年龄、不同身份及不同性别的人聚在一起谈天论地，交流地里收成，分享孝老育子经验，促进人与人之间的相识与交流。随着岁月的沉淀，这种过事吃席的特色乡风民俗，逐渐被周围村更多乡亲们所认同和接受，并广为继承和发扬。

小时候，我最热衷的事就是跟着爸妈参加亲朋好友或村里过事人家的宴请，那兴奋劲不亚于过年。因为每参加一个过事宴请必有席吃，并能尝到让我垂涎三尺的大白兔奶糖和白馒头夹大肉，还有看不完的秦腔折子戏、放电影前新闻简报，听不完的“桃园结义”“武松景阳冈打老虎”“穆桂英挂帅”等说书表演。

过去，农村人为了筹备好过事的宴席，主家一般需要提前一年或大半年，最迟也需在一个月前筹备妥当宴席。事怎样过，都请哪些亲朋好友，请谁来当主管，谁掌勺大厨，准备多少席面，都得一一计划好。其中，能邀请一个好的掌勺大厨，是主家过好事的关键之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人给娃结婚过事吃席，办喜事前三天，主家要先请执事的和掌勺的大厨，商量过事的大小，然后由执事的确定所需帮忙的人数，请村里的泥瓦匠在墙根下垒起三个大土灶。执事的让帮忙人搭起一个黄帆布帐篷厨房，再依次确定买菜割肉的、接亲的、礼桌的、接待的、烧水端茶的，借桌椅板凳、锅碗碟盆的，以及端盘提馍的人数，并将每一个帮忙人的姓名及具体分工，写在大红纸上公布于显眼位置。

那时，农村的大厨一般是独自一人，且多为男性，也有极个别女性掌勺。这些大厨，平常主要活动在农村的各种过事宴请吃席中。谁家要办宴席，一般主家要亲自登门拜访掌勺大厨。掌勺大厨若接受主家的邀请，则会提前三天来到主家，并根据主家家境情况及村里的讲究，择优点菜下单，并再三叮咛帮忙买菜割肉的一定要严把食材质量关。最后，让主家从村里找两至三位干活利索的妇女帮厨，但必须经大厨认可。

这些后厨帮忙的妇女，一般都是主家邻居爱干净的做饭能手，她们的主要任务是择菜、洗菜、切菜、切肉、剥葱剥蒜、打鸡蛋、洗盘子洗碗及盛菜等辅助性工作，或大厨根据厨房工作量，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从不怠慢耽误事。过事前一天晚上，这些后厨的妇女要忙到深夜，期间帐篷厨房吊着五百瓦或一千瓦的大灯泡，照亮热气腾腾的厨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憨厚的笑容，眼神里都是对主人的祝福。大厨要在这个晚上将扒肉条、过油肉、焖鸡块、红烧肘子、红烧鲤鱼、梅菜扣肉等六个热菜做成半成品，一碗或一盘地码在大铁锅蒸笼里，然后用慢火蒸一晚上。四个凉菜及宴席的汤，在过事当天早上开始准备能来得及。

过去，经常奔波在田市一带周边的大厨，多数是祖辈厨技单传的继承人，个个都有一至两道拿手菜。每位有一手特技的大厨，都能随季节的变化及时令菜品特点，适时做出一手佳肴菜品，以赢得更多乡亲们的认可和信任。大厨在做拿手菜时，一般不让别人在旁边围观，这也是每一位掌勺大厨间的潜规则，主家则第一时间会以恰当的眼色，让所有帮忙的乡人转身回避。

过事当天，每张桌子四周要放四条长条板凳或十把椅子，每张桌子坐满十位客人。吃正席前，主家必须先给每张桌子放一包不带把的“红宝成”牌香烟，泡一壶热茶和四盘干果，即大白兔奶糖、花生、红枣和葵花子，其中大白兔奶糖和花生必上，其他两个干果可随季节变化自由搭配。过事若在春夏，一般泡绿茶，若秋冬则要泡茯苓茶或红茶。

接新媳妇的婚轿一进村，鞭炮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早在路边望风的人一招呼，迎亲的、帮忙的，呼呼啦啦都过来了。随后看热闹的，特别是老人、孩子奔走相告，蜂拥而上。平时寂静的村庄顿时热闹起来，村里本来就不宽敞的路，一时被挤得水泄不通。热闹的人群中肯定少不了匆忙放学回来的我和调皮的同伴们，时不时捡起地上未燃尽的小鞭炮，用大人抽的烟头制造点动静。

婚轿停稳后，首先要放一挂鞭炮，并且要绕婚车四周转一圈，鞭炮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硝烟弥漫。鞭炮声响过之后，还要点燃两捆系着红布条的麻秆，同样沿婚车转一圈，称为“燎轿”。这时，从新郎家走出两位衣着红艳的年轻女性，手捧装满喜糖、花生、红枣和小白馒头的大红色茶盘出来迎接新娘。她俩喜笑颜开一出门，边走边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抛撒糖果，然后给新娘递上红包，迎接新娘下轿。

新娘下轿，虽然距洞房只有十来米，但由于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十分拥挤，加上看热闹的、耍新娘的，走得十分艰难。你拉一把，我推一下，新娘一路踉踉跄跄。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时不时用手扯拽新娘的红盖头，着急着想看新娘的真容。接新娘的人在拥挤的人群中，一边护着新娘，一边吃力地向前慢慢移动。同时，还一直在警告我们这些捣蛋的孩子们慢点挤，不然不给喜糖吃。

婚礼现场，一般安排在新郎家的院子里。鲜红的对联，整洁的院落，摆好的桌凳，忙活的人群，笑得合不上嘴的喜公公、喜婆婆，厨房里冒出的团团热气，炉子里蹿出的火苗，即将出锅的大白馒头，各种菜肴的香气，整个院子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喜悦的气氛。

接待招呼好新娘家的所有亲戚，也是圆满过事吃席的根本任务。一般在迎亲队伍返回新郎家，新娘还未下轿之时，要一一招呼娘家的客人入席就座，并按娘家客人的辈分，把重要亲戚安排在前排。不能随意就座，否则会引起娘家客人的不满。记忆中，村里一个本家族堂叔给儿子结婚，没有安排好女方的姑父，客人拂袖而去，惹得执事主管当晚提着烟酒到娘家赔不是。

一对新人拜过高堂后，即结婚仪式举行完，就可以开宴席了。此时，一对新人要结伴共同给双方长辈敬酒。一般新郎要逐一给新娘家亲戚敬酒，这些亲戚以手帕或红包回敬。随后新娘逐一给新郎家的亲戚敬酒，新郎的亲戚同样给新娘回敬礼物。

四个凉菜上完，就开始上提前备好的六个热菜，外加一盆生汆丸子汤、酸辣肚丝汤或鸡蛋醪糟。在未上大白馒头前，主家必须供足每一桌宴席所喝的白酒和烟茶。若一时供不上，会让主人没面子，甚至丢人，也会让亲戚朋友及左邻右舍看不起。一桌圆满的宴席离不开茶烟酒的衬托，茶烟酒一直是农家人过事吃席一笔不小的开支，每家过事吃席前，必须将这笔开支考虑到整个过事吃席之开销中来。

吃席到中途，酒兴更浓，一些爱喝酒的，会悄然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稍微歇下的主家，也会在此时加入喝酒的队伍之中，同饮共笑。生怕客人喝得不尽兴，于是不断劝，不断喝，终是有人喝多，主家才高兴。认为凡是喝醉了的、喝倒了的，都是看得起他的，也是真正为他家添“喜”的。那时，农村人过事吃席的酒，一般是从公社供销店打的散白酒，绝对是纯粮食酿造。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农村吃席一般不上饮料的。但到了九十年代中期，随着农村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每桌乡宴的标准也有了不同的提高，由原来六七十年代的十菜一汤提高到十二菜一汤，其中凉菜四个、热菜八个、两种主食和一盆汤，期间也有主家为每张桌增加两瓶饮料，香烟提高到带把的“窄版”金丝猴，白酒则换成高瓶装太白或西凤。2000年以后，大厨走村，一个人忙不过来，会叫上本家族或直系亲戚，且要眼里有活的年轻人来帮忙，当然也会给他们一些辛苦费。到2010年前后，大厨服务的范围越来越广，身份逐渐职业化。每当遇到有事要过，乡亲们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锁定在大厨身上，只要一个电话，大厨就会如约而至，或通过远程安排好一切。再到2020年以后，随着生活水平进一步提高，农村吃席的标准也翻了一倍，甚至提高到十六菜两主两汤，即八个凉菜、八个热菜、两种主食、两盆汤。香烟提高到带把的“珍品王”，白酒变成“六年西凤”。条件好的主家，再将菜样提高到“十全十美”，即十个凉菜、十个热菜、两种主食、两盆汤，香烟有带把的红“好猫”。

吃席过罢，喜事就算过完。但主家要一一送别新娘家亲戚，而主家这边的客人，一般不用亲自送，吃罢酒席只需给主家打声招呼就行。那时的农村，虽然不富裕，但在筹备过事吃席的时候，都会有超出预算的准备。此时，那些没上过桌的硬菜，主家会拿大碗装上，这家送一碗，那家送一碗，直至差不多送完。至于自家，则回头吃几天过事剩下的菜，仍然不亦乐乎。

近几年，随着市场变化，专门为村里过事吃席的大厨从过去的“一人独闯天下”发展成为“移动餐车”“移动酒店”，并配有专用餐车和专门的乡厨团队、专门的服务员、统一的桌椅桌布、统一的篷布、一次性碗筷勺、餐巾纸等，宴席所用的菜品及主食，餐车会一同带齐。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家乡人过事传递信息靠口头、吃席走动靠双腿的时代已一去不返。但那些曾经的过事吃席，既是主家宴请的方式，也是人们相互沟通、联系情感的机会，更是一种家乡饮食文化的生动载体，承载着乡风民俗的记忆，就像那流淌不息的渭河水，滋润着家乡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

编辑：褚婷婷

初审：董智勇

终审：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