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的茶，不喝也罢

师铤

这年秋天，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农妇，看着自家庄稼地里新收获的瓜果蔬菜，舍不得卖，更舍不得吃，思来想去，捡了些好的，装了一大麻袋，带着小孙子，来探访远房的豪门亲戚。

远房亲戚是真远房，几十年没走动过。豪门亲戚也是真豪门，上次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老农妇觍着脸去借钱，亲戚毫不犹豫就给了他们一家一年的生活费。

所以这次丰收了，老农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给城里的亲戚送点村里土特产。

亲戚盛情接待了她。

对瓜果蔬菜赞不绝口。当家的老贵妇亲自出面，领着老农妇游山玩水吃喝玩乐，老农妇也非常配合，对亲戚家的处处富贵不断捧场，各种赞誉不绝口，并且，让扮丑就扮丑，让讲段子就讲段子。

虽然带着一个熊孩子孙子，但是一直约束着他，不让他闯祸。

所以，这一场身份地位极端悬殊的游乐，宾主皆欢。

临走前，连吃带穿还有日常要用的药，亲戚足足给老农妇拉了一车，甚至还答应送老农妇一幅外面花钱都买不到的画——物质和精神，都兼顾了。

老农妇不敢相信这一切。

她们的亲戚关系，其实就是一个同姓。

她说自己日后一定会知恩图报。

可惜，还没写到怎么个报答，这本小说的作者就死了。

嗯，我说的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进大观园。

从前看这段，只看到了喧闹。印象最深的，不是让刘姥姥震惊的那盘要十几只鸡来陪的茄子，而是栊翠庵那场充满了势利眼的茶局。

栊翠庵的主人是妙玉，一个出身富贵，性子古怪，带发修行的尼姑。这一天，贾府的老太君贾母带着刘姥姥一行游览大观园，在栊翠庵歇脚。妙玉对“金主”贾母，极为恭敬：亲自捧了一个小茶盘与贾母；给贾母的茶杯，是自己从来没用过的新杯子，也和别的客人不同是高级货；端上茶来，贾母说我不喝六安茶，妙玉解释说这是老君眉。

出了名清高的妙玉这一次全程在赔笑。

单看这段只是平常。

可是后来，她拉着黛玉宝钗和宝玉私下喝茶，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她对宝玉有心，想找机会接近。不好明说，便采取曲线救国路线：先拉走宝钗黛玉——她知道，有这两位，不愁引不来宝玉。

给宝钗黛玉上茶，用的是古董茶杯；给宝玉喝茶，却又是自己平时用的茶杯。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宝玉不识货，说妙玉搞区别对待，凭什么那二位用的是古董，我就是个俗器呢？

妙玉不高兴了。说你们贾家都找不出一个比这个更好的了。

林黛玉没喝出她煮茶的是什么水，立马冷笑，讥讽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贾母没看出她奉的是什么茶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讥笑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茶也尝不出来……”

她号称爱干净，要把刘姥姥用过的茶杯直接扔掉，怎么不见把其他人用过的茶杯扔掉？怎么又把自己的茶杯拿给宝玉用？

一个人的古怪孤傲，若是针对每一个人，那她就是真的古怪孤傲；若是她的古怪孤傲，在领导跟前消失殆尽只剩下随和大方，那这所谓的古怪孤傲不过是虚伪，掩饰的，是骨子里的扒高踩低。

有意思的是，喝完茶，她还矫情地给宝玉说，你吃茶是托了林薛的福，你自己来我是不给你吃茶的。想到后来宝玉过生日，她眼巴巴送来贺帖；下雪了，宝玉想要她的红梅，独身前来未带钗黛，也没见妙玉摆谱，只见她毫不犹豫就给摘了两枝。

遗憾的是，她拿给宝玉的私房茶杯，宝玉不识货；她眼巴巴给宝玉送的生日贺卡，因为用词太生僻，宝玉不会回复；她给宝玉送的红梅，便宜了宝玉的绯闻女友薛宝琴。

如此虚伪，怨不得曹公给她的评语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话说回来，妙玉当初是怎么来到贾府的？

当初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贾府斥巨资盖了大观园。

过去有钱人家的大花园，除了“死物”陈设，是要有“活物”点缀其中的。仙鹤孔雀鸳鸯等祥瑞之物自不必说，还要有能唱会跳的戏班，还要有会念经的小尼姑小道姑。

妙玉，便是这样的身份。

和普通直接“采买”回来的小尼姑小道姑不同，妙玉是王夫人写帖请来的。本来也是能直接“买”的，但因为她家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谱大，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一听，觉得“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

这样看，是不是妙玉地位还挺高？

并不是。

因为紧跟着，曹公又写道：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

说穿了，妙玉和其他小尼姑小道姑小戏子一样，甚至和院子里养的仙鹤孔雀、屋内陈设的古董文玩一样，对贾家来说，不过是个摆设，就是个玩意儿。

她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可能还没有乡野妇人刘姥姥高。

话说，妙玉眼巴巴奉给贾母的茶，贾母只喝了半杯，就转手送给了刘姥姥。

“老亲家，你也尝尝。”

刘姥姥也没客气，茶到杯干，喝完还嫌弃，说：“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煎浓些更好了。”

听了这话，“贾母与众人都笑起来。”

小时候看，不知道此时众人笑什么，长大后明白了，富贵人家喝茶，讲究的是清淡雅致小口啜饮慢慢品。刘姥姥一个村妇，干的是体力活，吃的是廉价食品，一杯茶对于她来说，解渴提神才是必备。

所以她喝茶要“一口吃尽”，所以她会觉得那高级的茶叶太淡。

所以妙玉要吐槽，说：“一杯是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

可是，大家的身份不同，目的和方式自然不同。

大口喝酽茶，是属于劳动人民的快乐。

蠢物也罢，牛马也罢，咱不丢人。

毕竟，劳动最光荣。

那扒高踩低的栊翠庵的淡茶，不喝也罢。

编辑：马杭娟

初审：董智勇

终审：宋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