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引娣
随友人去老家邻村,顺道回家看看父母。
一推门,父亲坐在沙发上,背靠窗户,手拿放大镜,对着一本书,仔细端详。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叔,这年纪,还在看书学习。”友人打趣道。父亲看见我们,合上书,蹒跚起身。我一看,他看的竟是我当年上函授的教材《现代文选》。
看着泛黄的书页,我的思绪却飘向了父亲的那三个书柜。
最早的是一个八十厘米高的小木柜,自我记事起就放在黑色的大三斗桌上。它一直上着锁,小小的黄铜锁,钥匙放在旁边的红色小梳妆盒里。
印象中,天阴下雨,父亲就会打开柜子,抽出一本书细细翻看。我上四年级时,曾趁家里没人,好奇地打开过。里边大多是农事方面的书:《养蜂技术》《苹果修剪手册》《农作物常见病虫害》……我没兴趣,翻来翻去,直到找出一本法律书,里边相关的案件吸引了我。正看得津津有味,父母下地回来了。
“谁让你乱翻的?那里边没有你能看的书!把书包里的书好好看。”父亲说着,推开我。
“那些烂书有啥用,成天像宝贝一样。”母亲边洗手边说。
父亲没反驳,锁好书柜。我死了心,对那个书柜没了兴趣。直到两年后一个下雨天,父亲拿出一本歌本,小声哼起《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我才又动了心思,偶尔会偷偷打开书柜,找一两本书看,看完再悄悄放回去,整整齐齐,生怕父亲发现。现在想想,他那么细心,估计早已知情。
1994年我们搬进新居,家里有了第二个书柜——一个二手橱柜。父亲在镇上旧家具店看到它时如获至宝。这个书柜下半截是木柜,上半截带玻璃推拉门。母亲抱怨:“净弄些不顶用的东西!人家都买大衣柜放衣服。”
我不记得父亲如何回答,但这柜子瞬间塞满了。下层堆着母亲的花布鞋面之类,上层立着三排书,我和妹妹的课本,再加上父亲从学校搬回的一些书。父亲放好书后对我说:“看,这些书随便看。”十七八岁的我不屑一顾,只翻了几本历史、地理选修书。
后来,我师范毕业,妹妹高中毕业,书带回一大堆,母亲的“阵地”彻底失守。父亲终于给羡慕别家衣柜的母亲买了个大衣柜,顺便带回了第三个书柜。这个样式和第二个大同小异,颜色是白色的,能时尚些。玻璃柜里放着我师范带回的书、杂志,妹妹的辅导书等。
母亲笑笑:“掌柜的把书当命,剪个鞋样用本书还得问他,不然就得挨骂。”
第三个书柜渐渐丰盈,妹妹大学毕业,又带回一些书放进去了,我函授的教材、在乡中学教学的书,还有儿子的画报,也都塞进了书柜。近几年我常收到作协朋友的赠书,便把这些乡土气息浓厚的书拿回给父亲看。
父亲老了,地里活儿少了,读书写字的时间多了,村里红白喜事都找他。前年他在城里看病,村里老人去世,电话催个不停,最后派人接他回去。“唉,这老汉,七八十岁了,谁家过事都离不了,书没白看。”母亲感叹道。
父亲的书柜里,除了旧书,还有些书我从未见过。去年,上研究生的儿子回来,我们去看父亲,临走时父亲突然打开书柜,抽出一本《高等数学》递给儿子:“你现在上研了,能看懂吗?这是我六几年买的,想自学,可到底没看明白。”灰色封面,北大出版,定价两元两角,泛黄的扉页上,“1968年购于县城”的字迹已经模糊。“你好好学吧,你爷爷一辈子光爱书。”母亲叮嘱道。
望着这三个书柜,我突然明白:它们装的不只是旧书,而是一个庄稼人对知识的敬畏。是啊,这几个书柜虽不高档,里边的书也值不了几个钱,很少有大部头的精装本。可几十年来,它们散发的书香,却无声地滋养了我们家每一个人。
编辑:任瑞
初审:张伯阳
终审: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