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丈戎葵倚绣窗，正是端午好时节

清 蒋溥 天中五瑞图 天中节是端午的别称，此图记录了古人的端午习俗“五瑞驱五毒”。自上而下，画出了蜀葵、菖蒲、石榴、枇杷、蒜五瑞，角落还有五毒之一的蟾蜍。

明 沈周 花鸟册之蜀葵

师铤

蜀葵是见过就难以忘怀的花。

美貌还在其次，并非乔木，却拔地而起，拳头大的花朵在可达两米的枝干上高高盛开，高调、浓烈，美得触目惊心，怨不得被唤作“一丈红”。

蜀葵有很多别名，戎葵、荆葵、胡葵等，又因为在端午前盛开，被称为端午花。它最初的名字，应该是菺（jiān），成书于战国或两汉之间的《尔雅》里说：“菺，戎葵，今蜀葵也。似葵，华如木槿花。”以注解《尔雅》而著名的东晋时人郭璞补充说：“戎蜀盖其所自，因以名之。”——之所以取名戎葵蜀葵，是因它的籍贯。

和郭璞差不多同时代（一个东晋，一个西晋）的崔豹，也在《古今注》里解释说：“荆葵，一名戎葵，一名芘芣，似木槿而光色夺目，有红，有紫，有青，有白，有黄。茎叶不殊，但花色有异耳，一曰蜀葵。”

但是，后世学者对郭璞的观点有不同意见。

清人邵晋涵在《尔雅正义》就说：“葵，此葵之大者也……今谓之蜀葵，戎、蜀皆言其大也。释诂云：戎，大也。释畜云：鸡大者蜀。是蜀亦为大。而说本草者便谓此草从蜀中来，凿矣。”——简单地说，就是邵晋涵认为不能望文生义，蜀、戎，都是形容很大。他还补充了一句“四月后华，茎特高大。其华似木槿而大，俗谓之丈红花。”把蜀葵的开花时间和俗名都介绍了。

蜀葵到底是蜀地的葵，还是大的葵，业界上有争论，但它原产中国，是确定的。

这种高大繁盛的花朵，出现甚早，也曾广受欢迎。

唐以前，有不少诗文赞颂它，南朝宋颜延之《蜀葵》说它“喻艳众葩，冠冕群英”，南朝梁王筠《蜀葵花赋》称之“迈众芳而秀出，冠杂卉而当闱”。

可惜后来牡丹芍药横空出世，蜀葵的地位一落千丈。

让人唏嘘的是，它被喜爱和被厌恶的理由是一样的：花开得又大又繁。

唐人陈标《蜀葵》诗曰：

眼前无奈蜀葵何，

浅紫深红数百窠。

能共牡丹争几许，

得人嫌处只缘多。

纵然没有嫌弃，唐人笔下的蜀葵，也不再有先人笔下艳丽的风姿。李白晚年流放夜郎时，曾写下《流夜郎题葵叶》：“惭君能卫足，叹我远移根。白日如分照，还归守故园。”李白是蜀人，蜀葵让他想起了故乡风物，如今自己流落异乡，睹物思乡，一片惆怅，尽在诗中。无独有偶，岑参也曾借蜀葵表达思乡的眷念，《蜀葵花歌》云：“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请君有钱向酒家，君不见，蜀葵花。”

到了两宋年间，蜀葵在诗文中的指向，微妙了起来。在宋人笔下，蜀葵向阳而生的特质，被他们引申为对君主的忠心。一代名相韩琦的《蜀葵》有“不入当时眼，其如向日心”之句，杨巽斋《一丈红》有“但疑承露矜殊色，谁识倾阳无二心”，还有王镃《蜀葵》中的“花根疑是忠臣骨，开出倾心向太阳”。都是一片忠心。其实，这个典故，出处也很早，淮南子说林训云：圣人之于道，犹葵之与日也，虽不能终始哉，其乡之诚也。高诱注云：乡，仰也。葵之向日，始见于此。某种程度上，在今天我们周围栽种的向日葵于明朝传入中国前，蜀葵就是中国的向日葵。

“今天我们周围栽种的向日葵”，这句话很拗口。那是因为，我们身边栽种的向日葵，它不是一直都叫向日葵；今天我们在古诗文中读到的向日葵，在明朝向日葵传入前，一定不是指代今日的向日葵；在明朝之后，也未必指代今日的向日葵。

很复杂是不是？

我们慢慢捋一捋。

第一，先说今天我们栽种的向日葵。此花原产南美，大航海时代被带到欧洲，后经传教士自东南沿海传入中国。这一条，是目前没有什么争议的。刚来中国，它不叫向日葵，而是叫向日菊、西番菊、西番葵、迎阳花等。尤其是西番菊这个名字，点明了它的出身（来自西番）和属性（菊花大家族），起得非常科学，但不够朗朗上口，未能流传开。

进入中国后的几百年间，向日葵因为“其花类一大蜂房，丑恶特甚。”——长得实在太丑、太像马蜂窝而无人问津，一直到后来发现它能榨油能产瓜子后，才逐渐广泛种植——老祖宗们还是爱吃啊！

至于这么一个舶来品，是怎么和中国本土出产的葵联系上的？明人姚旅《露书》中：“万历丙午年，忽有向日葵自外域传至。其树直耸无枝，一如蜀锦，开花一树一朵，或傍有一两小朵，其大如盘，朝暮向日，结子在花面，一如蜂窝。”蜀锦就是蜀葵，就是说，大家都觉得它“直耸无枝”和蜀葵相似，又有向日而生的特质，便结合起来，命名为“向日葵”了。

第二，明朝以前古籍中偶尔会出现的向日葵是什么？比方，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中有“负气冲星剑，倾心向日葵。金言自销铄，玉性肯磷缁。伸屈须看蠖，穷通莫问龟。定知身是患，应用道为医。”结合前后文，感觉用的还是“葵心向日”这个典故。所以，我推测，在明朝以前的“向日葵”，应该是一个典故，而非一个具体指代。话扯远了，回到蜀葵。

虽然从五代张翊的花木排行榜《花经》开始，蜀葵就已经在花木排名中垫底：“胡葵，九品一命。”但是，这么多年来，一到端午，画家要画应时应景的“五瑞图”时，蜀葵都会准时出现（“五瑞”传统上指菖蒲、艾草、石榴花、英丹花、蒜，枇杷、蜀葵也常列其中）。

“榴花照鬟云髻热，蝉翼轻绡香叠雪。一丈戎葵倚绣窗，雨足江南好时节。”

端午将至，愿我们都像蜀葵一样，无论世事如何，都要顽强盛开。